福州乌山石刻林立,名家迭出。于己而言,“第一山”岩石北向篆书“家藏山第一,门对塔成双”,有如应景门联最接地气。至于题名者,黄荣春《福州摩崖石刻》但云:“陈琼,侯官县人,光绪二十九年(1903年)举人。”
近来觅得《追寻乌山旧时光,探索穿越百年的协和元气》一文,作者张全东称陈琼为其外曾祖父,自言“对母亲娘家的事知之甚少”。而在记者看来,文中提供的些许家事却于史有补。
《闽都丛话》讹字
详如王铁藩《福建清代科举人名录》则云:陈琼(1873年—1946年),字鸣琅、彝鼎,籍贯侯官,清光绪二十九年(1903年)癸卯恩科举人,卒年七十三。文涛之父,中学教员,协和大学教授。住天皇岭下马巷。
虽仅“寥寥数语”,已让网上高价购得此书的张全东“感慨不已”。其实,他若是循着王铁藩有关邓拓研究的线索,还会得到一些零碎信息。《闽都丛话》一书于王铁藩逝后方才面世,内录《邓拓的祖居与故居》一文,所涉邓、陈两邻,事事皆验,只是通篇但作“陈瑗”二字,连援引的旁署楷书“光绪戊申(1908年),余买园于此,朝夕种植其中,即景题句”,落款即为“鸣琅陈瑗”,不符情实且与己相悖。
读书必先识字。记者手头恰有王铁藩《从侧面写邓拓》油印本,福州林则徐纪念馆1986年12月印,内容与上文所述基本吻合。而“瑗”这一讹字,在此误刻为“复”或是“王”加“复”的拼字,但上有蓝色水笔手写,一一更正为“琼”。除改字外,其他行文处尚有增删补遗痕迹,笔迹一致且清晰,疑为王铁藩自校手稿。
查王亚青《王铁藩年谱》“历年发表文章情况表”,尚录有油印本名目若干,却未收此篇。王亚青为王铁藩之子,也是《闽都丛话》责任校对,油印本改样似是未曾经眼,不能凭此校勘,而“琼”字繁体与“瑗”“复”等形似,至有鱼鲁之舛。
“第一山房”由来
王铁藩与邓拓三姐淑彬为内戚,得缘于1947年在“第一山房”,见过邓拓父亲仪中老先生。1954年后,又数度查考乌山古迹,兼访邓淑彬及其堂姐亮晶,对邓家及其周边史事熟稔于心。
所谓“第一山”,乃前人从别处摹取米芾行书“第一山”三字,刻在此方岩石西面,取代了古地名“长乐台”。山房原系南宋状元黄朴宅地,经黄朴及其后裔黄济扩修,山顶的鳞次台(因“望城中屋次鳞鳞”得名)、长乐台(程师孟曾手书刻石)均入范围,连同山下馆舍,统称“鳞次山房”。清嘉庆初,为邑人林材(号楚麓)所得,于山房西侧岩壁,隶书镌“第一山房”四字,始有今名。后山房几经易手,一分为二。
光绪年间,北麓归严家所有。严家有女无子,邓仪中(1872年—1961年,字鸥予)入赘继承产权。光绪二十九年(1903年)九月,与陈琼同科中举,俱为最后一科举人。依据材料揆情度事,时“第一山房”仅存一座三间瓦房、两座房舍地基。山巅鳞次台建筑早已无存,其东古长乐台地5年后归陈琼所有。唯有一道残垣,尚能分出两家界线。
两家内部互通
综合王铁藩诸文,今人尚可一窥两家交往大概:邓、陈虽门庭各异,但内部互通。陈家从下马巷出入,邓家则由第一山小巷出入。房与山之间,留有宽3.5米、长30多米的隙地,作为庭院和花圃。庭院中设石桌几,山坡砌花台,陈列假山盆景。
沿山坡有两道石阶,一通古长乐台,进入陈家庭院,便可观赏米芾榜书;一通鳞次台遗址,旁植十多株花果,有白枣、荔枝、龙眼、蜡梅等,紫荆、月桂、碎米兰夹杂其间。《侯官县乡土志·物产琐记》云,枣“闽中多白者”,龙眼“一名益智,又名荔枝奴”,树兰“分碎米、真珠、鸡爪三种,亦呼木兰”。多为本地常见物。
“第一山房”和鳞次台素以山石、花木擅名,自1978年改建时,岩石被凿殆尽,旧有花果无存。王铁藩提道,“一株鸡心黄皮果和一株特别清甜的优种白枣树,特别引人回忆”。
“据说开初连围墙也没有,可见(邓、陈)两户人家交往甚密。”上世纪60年代,唐希与陈琼长曾孙陈元震同窗,有过造访,其《第一山房与培香楼轶事》实为第一手材料,内云:陈琼在“第一山”南麓老屋上方,建木构藏书楼,刻有“第一山”字样的小山头,便成了陈家的后花园。
陈琼说要“藏书万册,栽花千棵”。唐希说陈琼爱园林,“不是城里人以太湖石仿造假山的园林,而是真山真石的园林”,曾从日本邮购珍稀树种,又向仓山德国人开办的“禅臣洋行”购得两株异叶南洋杉,一株种于“第一山”坡顶,另一株原做室内观赏盆栽,1965年陈元震将之移植于“第一山”石刻以东,两株相距约30米。《鼓楼古树名木》亦有详述。
另一国学教授
刘一彬等学者曾查福建省档案馆收藏的“福建协和大学教职员名单概况表”,未能找到1916年建校时的两名国学教授名单。谢必震教授2004年出版的《香飘魁岐村》,指明一名为陈海鳌。
关于“陈琼曾任福建协和大学教授”的说法,张全东说:家人唯一的证明资料就是“协和大学1919年首届毕业生留影,照片中第二排左边第二人穿中式服装的便是外曾祖父”。至亲指认,有图有真相,旁证则有王铁藩。
首批入校的协大学生有86人,其中70名来自福州、9名来自厦门。暂时校舍在南台观音井街,一座两层楼的洋房,最早为俄商茶行,后充任青年会会所。至1922年春,协大从观音井迁到魁岐新校园。
陈琼离职,事出有因。“民国谍报奇人”张圣才是厦门人,1920年秋“去福州协和大学读书”。由其生前录音整理的“口述实录”云:“那时协和大学有一个缺点,就是教员20多人是外国人,中国人只有两个,是汉文教员,都是旧时的举人进士之类,他们不会说普通话,用福州话教书。”
另有张圣才《协大旧事》回忆文章,张全东节录“1921年—1922年”一段:“我们要求聘请郭绍虞、叶圣陶前来接班,学校照办。”由此亦可反溯“精于汉文之师初定两名”,故张全东推断陈琼“离开协大的时间约在1922年,任教7年之久,度过了观音井的岁月”。虽不中亦不远矣。
之后的去向,查陈日熹《高文振创办的福州三民中学》可供补白,内云:选定鳌峰坊鳌峰书院、省华侨中学旧址办起了福州三民中学,于1926年秋季开学。当年各科教师的阵容,国文科有蔡人奇、陈琼等。三民中学非常重视国文教学,“教师蔡人奇、汪涵川、陈琼、杨尚棪等都是知名之士”。在这里,陈琼的名字如飞鸿雪泥。
仝冰雪《中国照相馆史》录有福州明星日夜照相馆所摄照片(85厘米×18厘米),上有宴集序,题为“葵酉同甲同庆周甲寿(1873年—1933年)言”,署“无悔吴曾褆撰,息楼陈寿璚书”。影印序言鲜少有人研读,更不会注意到“陈鸣琅”出现当中。此为陈琼生年、交往考又一证。
另外,仝冰雪标注摄影时间为“1933年”,实际应为“1932年”,因福州旧俗以“男做九,女做十”为常,提前一年办大寿。序文云:“定于壬申(1932年)正月望后一日,张宴榕城之半野轩。”由此方可解悟。
享“藏书家”大名
张全东网上搜到一篇短文,将其外曾祖父入列福州藏书家。陈氏书名不显、诗名不着而藏书可观,记者从相关专着中也找出了其人其事。
《福建藏书家传略》由王长英、黄兆郸编着,书籍封面背景图即陈元震所绘培香楼,内云:陈琼好藏书,建有藏楼名“培香楼”(旧匾为何绍基题字)。据其长孙陈扶春介绍,培香楼几间房的两面墙全是书橱(2米多高),藏书上万卷(陈元震则言七八千册),收有林则徐、曹学佺等人旧藏。
长子陈文涛私藏亦颇多善本,《续问奇类林》等均为罕见孤本。文涛(1890年—1950年,归葬马鞍山)字泽起,曾在福建省建设厅编纂志书。郭白阳称,“吾友陈文涛、萨士武,皆嗜书而善读者也。文涛博通物理,着述多”。王铁藩也说,“陈的儿子陈文涛,熟识地方掌故,着作甚丰”。撰有《福建近代民生地理志》《培香楼杂着》等近20部,着作等身,风头健过其父。
或言文涛为清孝廉,曾执教于协和大学。然“孝廉”实为明清举人的俗称,显系将父子俩的履历给混淆了。文涛在协大期刊《福建文化》发过稿,则有之。
上世纪50年代末,陈琼藏书以三子名分进行财产分割。长房孙辈陈扶春兄弟继承陈文涛名下大部分,兄弟俩随即将之捐献国家博物馆,得数万元奖励。北京方面派出专家组,专程来福州挑选并运回这批古籍。1966年,余下大部被挑到南门孔庙前空地,化为灰烬。
陈琼着有《不我知诗稿》,未刊传世即遭焚毁。外传陈家尚存林鸿年旧藏《洴澼百金方》,陈扶春已经言明是在上世纪50年代,他从旧书摊以便宜的价格买来,视此则不应归为陈琼遗藏。
王铁藩说,邓仪中“家中藏有很多图书,不幸在抗日期间散失殆尽”。邓拓知道后极为惋惜,曾对侄女说,光是那套《新青年》就不容易再找到了。藏书室即邓拓出生地,在楼下左厢前房。
“进士梦”沉海底
邓、陈为邻,又以“年兄”相称。张全东系1960年生人,只能猜想“他们应该是志趣相投”,只可惜“没有找到他们交往的详细资料”。王铁藩说“他们朝夕相处,感情十分融合”,应是有所风闻。
早年家口繁多,邓仪中在衙门干过书办,当过幕友,以弥补家用。传其后出任广西某县知县(或言与县同级的中州知州),在位不到一年,因时局动荡没有镇摄能力而被解职。归途中,随身行李被抢夺干净,只落得空手回家。王铁藩说,仪中中等身材,性情醇厚,有儒者风,但“极不得志”。
陈琼祖辈居于水边(一说琅岐),他从小参与船用绳索的加工与销售,因常被官人欺压而立志读书。唐希、张全东俱言陈琼中举后尚有希进之心,却在赶考途中遭遇海难。唐说更为详悉,也尤为骇人:“中举的第二年”,他从长乐沿海路进京考进士。船在连江海面遇大风而沉没,他在海上漂了三天三夜。昏迷之中,“他仿佛见到了海底龙宫,正高悬着红灯笼欢迎他的到来”。幸被连江渔民救起,他出资为当地修建大王境致谢。
又谓陈琼与林旭相友,立志维新。化险不久,“却传来林旭等六君子魂断菜市口的消息”,“他(指陈琼)曾说‘戊戌变法’可能会是‘七君子’”。然“戊戌六君子”于1898年9月28日罹难,陈琼于1903年方才中举,引事乖谬,显为不经之说。清光绪三十年三月(1904年4月)甲辰恩科,为史上最后一科会试。无论如何,张全东说:“他的进士梦却永远地沉入了海底。”
入民国后,邓仪中一直从事教育工作,为人悉知。“50多岁因病辞职”,生活更为清苦,身边只有小女儿(淑彬)照顾,连栖身的“第一山房”都要卖掉,而买主竟是外家人。此为《从侧面写邓拓》“不足为外人道也”之处。
“第一山房”于1994年重修后辟为邓拓纪念馆。张全东说:“外曾祖父在乌山的住宅于1999年被征拆,宅基地、园子连同里面的石刻都成了乌石山公园的一部分。”
江山风月,本无常主。但“家藏山第一”石刻仍在,其中的“人间烟火气”,依然是“最抚凡人心”。因心生亲近,便想见其人、想见其事,总会引来后人为圆其像而穷尽追踪。